近日，山东济宁市高新区法院对该18人作出重审一审判决，对其中6名被告人判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最高判处12年有期徒刑，另外12人被判处缓刑。
该案代理律师介绍，目前，上述被判刑五年以上有期徒刑的6人，已向济宁中院提起上诉。“这些宝妈们不但自己喝，也让亲朋喝过这个减肥咖啡，他们并不知道该减肥咖啡添加了违禁品，认为自己无罪。”
供应减肥咖啡的黑龙江男子张洪伟，于2024年被济宁中院终审裁定以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张洪伟没有供出其上线或生产厂家。
澎湃新闻调查发现，疑似同品牌咖啡至今仍在京东、淘宝、拼多多、抖音等平台公开销售，多个店铺标注“微商同款”，全网热销1万+，或已拼11.5万件+。小红书、快手等平台都有推介。
淘宝上的同款咖啡
减肥咖啡检出禁药西布曲明，
18人被判刑
山东的席先生介绍，其妻子茹某婷原来在化工厂上班，由于效益不景气，工厂倒闭，后去煤矿上班，工资不高，为补贴家用，2019年左右开始做微商，在朋友圈和网络平台卖化妆品等。
上家发来的产品资质材料
据茹某婷供述，2019年底，黑龙江男子张洪伟通过一个微信群加了其微信并推销kissso（又名“吻瘦”）防弹咖啡，他说在国外卖得很好，让她试试。她跟张洪伟要过检测报告、营业执照，张洪伟发来的图片模糊，看不清楚，之后也没再发来清晰版本。2020年初，茹某婷开始在新浪微博账号、微信朋友圈发布kissso咖啡的广告，广告资料是自己写的一些文案以及张洪伟微信号上的产品介绍资料。2021年下半年，张洪伟说公司出了新的产品纤so坊，效果比原来的kissso咖啡要好。咖啡的外包装每几个月就会做一下微调，会加上“新升级”“生酮、抗糖”等字样，都是厂家更换的外包装。
拼多多上显示已拼11.5万+的同款咖啡
茹某婷案判决书显示，其供述2019年底至2021年共从张洪伟处进货800箱左右，300多万元货款，赚了三四十万元的利润。法院查明，茹某婷向下线张某焕销售上述两款咖啡1641137元、向许某田销售544384元，向王某平销售333720元、李某丽销售229880元，向戴某云销售181360元，共计2930481元。上述5人又分别向各自下线共12人销售上述减肥咖啡。
被告人在朋友圈销售减肥咖啡
“这17个宝妈，16人是初高中学历，他们是为了补贴家用做微商，在朋友圈等卖减肥咖啡。这款咖啡在京东、淘宝、拼多多等平台公开有售，这些宝妈们于是认为不会有什么问题。”茹某婷的二审律师梁三利说。
庭审中，被告人张某焕称，2021年8月，济宁市高新区市场监管局工作人员曾到其店内取走一部分咖啡进行抽检，后一直没反馈抽检结果，也没要其下架产品，其认为该咖啡没问题。
2022年2月，当本案中一名被告人将该减肥咖啡放到拼多多平台售卖时遭遇索赔，随后该咖啡被举报到市场监督管理局。举报人称，其食用后有口干、心慌、恶心、呕吐等问题。高新区市场监管局进行抽检，经检测产品含西布曲明成分，将案件线索移送高新区公安分局。
公安机关委托青岛谱尼测试有限公司检验，自茹某婷、张某焕、王某平、李某丽处扣押的“kissso”“纤so坊”防弹咖啡被检出西布曲明、酚酞成分。
西布曲明是一种减肥辅助治疗药物，有增加饱腹感、降低食欲的作用，但有增加心脏病的风险，会造成心率加快、血压增高，严重时可导致中风甚至死亡，减肥治疗的风险大于效益。2010年，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宣布，国内停止生产、销售和使用西布曲明制剂和原料药。2012年3月，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将西布曲名列入首批《保健食品中可能非法添加的物质名单》。
2021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的《关于办理危害食品安全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以下简称《解释》）第九条规定，“因危害人体健康，被国务院有关部门列入《食品中可能违法添加的非食用物质名单》《保健食品中可能非法添加的物质名单》和国务院有关部门公告的禁用农药、《食品动物中禁止使用的药品及其他化合物清单》等名单上的物质”，应当认定为刑法第一百四十四条规定的“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
被告人销售的减肥咖啡包装标识
2022年6月16日，在山西晋城家中的茹某婷，被山东警方抓获归案。2024年5月6日，山东济宁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人民法院一审以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判处茹某婷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并处罚金250万元，其下线张某焕等五人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十年、六年、六年、五年，并处相应罚金，其余12名下线则被判处不同年限的缓刑，并处罚金。
该案一审宣判后，被判实刑的六人不服提起上诉，济宁中院发回济宁市高新区法院重审。2025年6月25日，重审与原审几无差别，依然维持了原一审的刑期和判决。六人不服再上诉至中院。
庭审辩称不“明知”，
含毒咖啡自己也喝
许某田的律师黄海志介绍，该案最大的争议，是被告人是否明知该减肥咖啡含有西布曲明、酚酞。
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四十四规定的罪名，该罪与生产有毒有害食品罪，合称为“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指生产者、销售者违反国家食品卫生管理法规，故意在生产、销售的食品中掺入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的或者销售明知掺有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的食品的行为。
庭审中，多名被告人辩称，他们根本没想到售卖的咖啡含有有毒有害物资，被公安机关查处后，才知道“西布曲明”这个物质。
被告人在朋友圈销售减肥咖啡
庭审中，多名被告人称，他们最开始是自己有减肥需求，喝了该咖啡觉得效果不错，才购进售卖，同时，还推荐给自己的婆婆、妹妹、闺蜜等。“要是知道里面含毒，不会自己也喝。”席先生也说，不但妻子自己喝，他的母亲、岳母、姑母等亲朋都喝过该咖啡。
黄海志介绍，其当事人许某田表示，自己直到被抓那天都在喝该减肥咖啡，称从来没有人反馈过喝了不舒服。
判决书显示，被告人王某平在取保候审期间，有人要货，其竟然通过美团发货又销售了20盒。
澎湃新闻注意到，案涉的咖啡包装标有品名、产品类型、配料表、食用方法等正常商品的外观。但其标注原产地：台湾；生产单位：台湾比特康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地址：台北市北京路6段52号，但商家并未提供完整的进口商品资质。一些包装还标有，“太平洋保险承保”“阳光保险承保”等，信息真假难辨。
对于被告人及其辩护人提出的“主观上不明知”而不构成犯罪，济宁市高新区法院重审认为，首先，各被告人不具有相应的经营资质、购进咖啡时未对来源进行有效核实，少部分被告人通过微信发送的生产许可证、报关单等材料模糊不清，生产厂家、配料表等信息亦不真实，且案涉咖啡均通过微信朋友圈进行销售，没有合法有效的购货及销售凭证，无法证明其合法来源；其次，食品安全法律法规对食品经营从业人员规定了保障食品安全的义务，本案中各被告人均未依法履行保障食品安全义务，且部分被告人明知他人食用后出现不良反应甚至被查处后仍继续销售。因此法院未采纳该辩护意见。
两高《解释》第十条对于刑法第一百四十四条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中的“明知”，规定了五种情形，其中第二种情形为：“没有合法有效的购货凭证，且不能提供或者拒不提供销售的相关食品来源”。
张洪伟案判决书显示，张洪伟在无经营资质情况下，以每盒76至80元不等的价格，通过德邦等物流向茹某婷或茹某婷的下线发货。张洪伟提供的食品生产许可证显示，其生产者为“纤so坊科技有限公司”，生产地址为“台北市中山路565号”。澎湃新闻记者根据其SC生产许可证编号查询发现，生产者却为“河南时珍汉方医药科技有限公司”。而张洪伟发来的纤so坊科技有限公司营业执照，其统一社会信用代码和证照编号是被打码的，发来的检测报告也是模糊不清的。
“在履行进货查验义务方面，被告人确实存在过错，但这个过错，并不能推定其构成刑法意义上的‘明知’。”黄海志说，“明知应该根据其个人的客观行为来推定，宝妈们知识水平有限、被生产者的宣传资料欺骗，他们识别不了该咖啡里添加了西布曲明。”
网购平台疑似仍有售被查产品
澎湃新闻检索发现，因销售含有西布曲明的减肥产品，而被判刑的案例并不少见。2021年10月18日，“网红”郭美美因销售含有西布曲明的“减肥糖”被上海铁路运输法院以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六个月，并处罚金20万元。
利用西布曲明生产、销售减肥产品的犯罪行为时常出现。据内蒙古自治区突泉县人民法2025年判例，2024年5月，突泉公安机关查处了李某销售有毒有害食品案，其销售纤so压片瘦身糖果、鸿健丰白云豆咖啡固体饮料、低聚复核植物果泥、白芸豆果冻、白芸豆海藻压片糖果等减肥产品，均检出西布曲明。
数十份判决书中，市场上可见的各种减肥产品，除“kissso”“纤so”“so吧”外，“S草莓奶昔”“慕斯奶昔”“YSO咖啡”“美姿堂燕窝防弹咖啡”“疆域魔力SO”“仟丽瘦身SLMMNG”“QFB升级版”“韩国酵素”“燃巡力”“STUNNING”“七日间瘦”“燃豆”“DISSOLVE”和“Degrease”等字样的减肥产品等均被检出含西布曲明，“复合维生素纤维”含有酚酞成分。这些生产销售者均被以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判刑。不少经营者在判决中常辩称自己为生了孩子的宝妈，兼职想补贴家用，不知销售的咖啡含有毒物质。
不过，澎湃新闻注意到，大量判例中，判处五年以上重刑的较为少见。甚至部分案件是作为民事纠纷处理，原告购买了被告的减肥咖啡，后发现含有西布曲明，法院支持了原告十倍价款的赔偿请求。
律师黄海志统计了近年来的五十多份添加西布曲明的生产销售有毒有害罪判例，仅一名被告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大部分都是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或宣告缓刑。
根据刑法，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量刑起点为五年，对人体健康造成严重危害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致人死亡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上述两高《解释》第八条规定，生产、销售金额五十万元以上，属于刑法第一百四十四条规定的“其他特别严重情节”，与“致人死亡”同等级别量刑。
茹某婷、张某焕、许某田销售金额均在五十万元以上，因此三人分别被判处十二年、十一年和十年徒刑。
《解释》第七条规定，生产、销售金额二十万元以上不满五十万元的，属于“其他严重情节”，与“对人体健康造成严重危害”的情形同等量刑。王某平、李某丽、戴某云销售金额在50万元以下，被分别量刑六年、六年和五年。
席先生说，妻子出事后，其煤矿的工作也失去了，现在双方父母身体又都不好，家里很困难，“判十二年，太重了”。
京东上同款减肥咖啡
澎湃新闻注意到，刑法第一百四十四条规定，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销售”行为与“生产”行为并罚。
2021年12月浙江省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曾判处过一起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案，2019年年底始，被告人孟某等7人单独或伙同他人通过购入西布曲明药粉、咖啡粉、植脂末等原料，利用咖啡机、搅拌机、糖果机等机器，生产减肥咖啡、糖果、奶昔等各类减肥产品，或通过将上述减肥产品原料重新包装后进行贴牌等形式，向涉案下级代理层级销售或向不特定消费群体出售。经查，上述含有西布曲明成分的减肥产品经淘宝、阿里巴巴、微信等网络平台销售及快递物流运输，流向浙江湖州、慈溪等全国多地。
澎湃新闻查询发现，京东、淘宝、拼多多、抖音等多个平台，至今仍然有大量“kissso”“纤so坊”“so吧”等减肥咖啡销售，有的店铺销售1万+，有的已拼11.5万+。记者以顾客身份咨询，商家称，产品包瘦，并升级了新品、新包装。在小红书、快手等平台，到处可见此类减肥产品的宣传、推广。
澎湃新闻注意到，2024年1月23日，17名宝妈的上家张洪伟。一审被以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三百五十万元。其不服上诉，二审济宁中院予以维持。该判决中，并未涉及张洪伟的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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